她被关在一个昏暗的房间已经很多天了,四面皆是墙,只留有一扇门的出口,类似地下石室,身上中了软筋散和其他多种毒药,一身武功无用武之地。
方从筠是在出嫁前往京城的途中被劫持的。
刚出了明州的地界,就跳出一群蒙面黑衣人拦截迎亲队伍,不早不晚,时间卡得刚刚好,显然对方家和她的情况十分了解。
方从筠眉头深锁,虚弱的躺在草草垛子堆成的床上,一面细数自己的仇家对手,一面心底沉甸甸的,担忧着明州方家和京城林家的情形。
捂嘴剧烈的咳嗽,血沫从指缝流出,毒发时,全身如万虫噬心,她痛苦的趴在地上挣扎时,终于出现了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声音。
雾茫茫的视线先看见了薄胚冰裂纹的白玉碗,和那双正把玩着白玉碗的纤细的手指。
方从筠还记得那双手胆怯又不敢放开的牵着她的衣角,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边蜷缩成一团,可怜又可爱的模样。
方从筠突然大笑,被毒药摧残得已经嘶哑粗糙的嗓音凄厉破裂,“养虎为患啊!”
方从筠盯着方从云那张天真娇俏的脸,她就是被这张不谙世事的脸骗了这么多年,“为什么?”
为什么这么做?
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动手?
她心底隐隐有一个猜测,却仍抱有最后一丝希冀。
“我的好姐姐,你还记得柳姨娘吗?她是我生母,在你掌管方家后的第二天,当着方家大宅上上下下三百多号人的面剥了外衣打了五十大板子,在她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,灌了一杯毒酒送她上路,最后一卷草席裹着扔去了乱葬岗。真的是好一招杀鸡儆猴啊!从那以后,方家再没有人刚对你不敬不尊。”方从云不紧不慢的说道。
“我记得啊,我还记得,柳姨娘以下犯上,毒害主母,我娘与未出生的弟弟一尸两命,不知道你还记得吗。”
方从筠撑起身子,冷笑,“再说了,当年柳姨娘死时,你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啊。”
“还是姐姐了解我。呵呵,我当然不是为柳姨娘来报仇的,毕竟当年是我把她推出去当挡箭牌的,感谢她的一片慈母心肠,保全了我。”
看方从筠终于不再是那副不论何时何地都处变不惊高高在上的模样,方从云有种终于将她拉下神坛的快感。
方从云得意娇笑,“没想到吧,其实是我怂恿柳姨娘动手的,可惜她太蠢了,竟被你抓住了把柄。”
方从筠不可置信的看着方从云,这么多年,她将她当做最最亲近的亲人,丝毫没有因为她生母的事对她介怀存疑,没想到……
方从筠浑身发抖的靠在墙上,努力让自己站直了,捂住嘴,艰难的吞咽下咳嗽和血痰。
“我就是取代你,不想我得到的每一件东西,都被人说是来自你的施舍,不想我方从云的名字前面永远挡着一个方从筠。”方从云抬起下巴,“没有你,方家唯一的主子是我,方家票号以后是我的,定威大将军的外甥女也只有我。”
“没有我,哪有你。”方从筠嘲笑道,就算她死了,在舅舅眼中心里,方从云也取代不了她的位置。
“其实呢,有没有定威大将军这个舅舅一家无所谓了。”方从云仿佛看透了方从筠心里所想,忽然畅快的笑起来。
“忘了告诉你,现在已经没有定威大将军这个人了。半个月前,定威大将军违背军令,带着三万将士追赶北蛮人,深入草原一去不复返,至今没有消息。现在,是子濯哥哥的叔父代替了定威大将军的职位。”
舅舅,是她在这个世上,除了方从云之外,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。
方从筠忍不住浑身战栗,鲜血止不住的从嘴角流出,半个月前……半个月前,恰好是她从明州出嫁之前。
有人先一步知道舅舅失踪的消息,知道她没有人撑腰,才有的这个计划。
方从筠了然冷笑。
发觉自己的脑袋渐渐昏沉,意识愈发的模糊,方从筠知道这是她强行运动的原因,引得毒一起发了,心里的恨意却依然汹涌澎湃,呼啸欲出。
是她的错,是她错把白眼狼当做羊养在身边,是她识人不明,错付一片真心,引虎入室,害了自己,还害死了舅舅。
看着志得意满的方从云,方从筠突然勾了勾嘴角:“就算没了我,你也拿不到方家票号。有一个关于方家的秘密,你永远都不能知道。”
“什么秘密?”方从云没经受住诱惑,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几步。
“这个秘密是……”
方从筠的声音越来越小,几不可闻,整个人摇摇欲坠,像是快要没了声息。
方从云着急的靠近,“你先说啊,什么秘密!”
在方从云看不见的地方,方从筠缩在宽大袖口里的右手缓缓抬起,对着方从云的背心狠狠一记。
“啪”的一声,方从筠突然被重重击退,猛烈的撞上墙壁,想偷袭方从云的右手被一把剑贯穿。
“子濯哥哥!”方从云吓得脸色苍白,连忙对身后的人娇声唤道。
一道青色的身影倏地出现,将方从云拉在身后护住,眉眼清泠。
方从筠从墙上渐渐滑落在地,“噗嗤”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。
方从筠看着眼前人,一个如松柏挺直的身影慢慢走近,她的眼睛其实早就被毒侵害得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了,可还是能想象出林子濯的容颜。
芝兰玉树的浊世翩翩公子啊,青梅竹马温柔有礼的大哥哥啊。
以及,真正的幕后推手。
“林子濯,你真好……真的好……”方从筠狼狈的躺在地上,肆意大笑,笑得流出泪来。
知道方从云背叛她的时候,她没哭;知道舅舅死的时候,她忍住没哭;知道世代交好的林家也在其中害她与舅舅的时候,她还是没哭。
而当林子濯出现了,将方从云护在他身后,一脸冷漠的看着自己时,方从筠觉得她绷不住了。
她在想,这么多年的感情,到底是真是假呢?
林子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,方从筠不知道自己流的不是泪,而是血。
脸上纵横交错满目血迹,身上伤痕累累衣衫破烂,脏污一片狼藉不堪,哪还像那个明州府骄傲睥睨,意气风发的方家大小姐。
他一手负背,一手在身前防备着,任方从筠自说自话,警惕着她随时生变突来一招。
直到方从筠咽下最后一口气倒在稻草堆上。
她瞪着赤红的双眼,死不瞑目,嘴角一抹微笑,诡异又触目惊心。
·
像是昏睡了很久,方从筠呻吟了一声,脑袋沉沉的,胀痛不已,刚有一点意识,嗓子眼一痒,立马带出一阵剧烈的咳嗽,几乎要将心肺一并咳了出来。
“姑娘您醒了。”一个双手端着青花瓷小碗的粗布双鬟丫头刚跨过门槛,听见动静连忙小跑过来,“药刚刚熬好,赶紧喝了吧。”
方从筠扫了扫四周,心咯噔一下,巴掌大的房间,青花莲纹的床帐子,酸枝木的桌椅案几,和一个十五六岁的陌生丫鬟,“我这是在哪儿呢?”
她不是被灌了毒药,不是应该死了吗?
谁救了她吗?
方从筠心“砰砰”跳得直快,手不由自主的攥得紧紧的。
“姑娘不小心落了水,晕了过去,所以将您安置在客房先休息一会儿。”丫鬟笑道,“您的祖母方婆婆一直守着您,才刚出去,要不我现在去找她?”
方婆婆?
方从筠一激灵,若不是身体太虚弱,差点跳起来:“哪个方家?”她祖母方老太太已经过世很多年了。
收到丫鬟看过来的怪异眼神,方从筠回过神,“我刚醒来,感觉脑袋还有些迷迷糊糊的。”
丫鬟还没来得及开口,门外先一步传来乒乒乓乓的乱响和荤素不忌的骂声。
一个头上戴着一支银裹铜素簪子,穿着粗布短襟上衣和细麻裙子,打扮得不伦不类的老婆子一脚踹开门,边走边骂:“死丫头片子,净给老婆子惹事,丢脸丢出家门了。”
待看见尴尬立在床边的丫鬟,方婆婆“唉哟”一声,嘟囔了句“怎么有人在啊”,一边利索的放下挽起的袖子,清了清嗓子,露出一副和气爽快的笑容。
“小丫头你还在呀,这儿不需要人伺候,你忙你的去吧。”
丫鬟同情的看了方从筠一眼,人不可貌相,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慈爱的老太太对自家孙女儿这么苛刻。
默默的将药放在床头边的小几上,丫鬟福了福身,“那我就先出去了,有什么事儿在门外叫我一声便是了。”
想了想,离开前又对方婆婆委婉的说道:“方姑娘刚刚问我她是谁,好像……精神还不大好,让她多休息下吧。”
方婆婆诧异的看了方从筠一眼,冷哼:“你是明州方家的旁支,进了趟明州府城还娇气起来了,连河都下过,掉个水池子还怕了?”
方从筠愣住,方家旁支?
她一个方家嫡系大小姐,变成方家旁支的穷姑娘了。